羊玄保,是中国历史围棋名人惹人眼红的一位,原因无他,皇帝与羊玄保赌郡,羊氏获胜,唾手而得宣城太守也。因围棋的技艺而得领大郡,升官升得这样容易,显然有幸进之嫌,于是有人目之为“弄臣”。然而,历史上的羊玄保果真是这样么?
南朝棋坛的“逸思争流”
围棋赌郡,是中国围棋史上有名的典故。这个故事说的是,南朝刘宋王朝的皇帝(一说为宋武帝,一说为宋文帝,此一层似不必细究)与羊玄保作戏,以一盘棋的胜负来决定宣城太守的归属。羊玄保获胜,君无戏言,于是果然任命他为宣城太守。汉晋时代,一郡的长官,是官秩中两千石、掌管数万生民的地方大员,可与中央政府的九卿平级调用。太守人选不当,会滋扰地方,制造不安定因素,于是历来明君如汉宣帝等,无不重视地方长官的人选。以围一局棋来决定是否授予太守之位,显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,皇帝这种做法,是否游戏过了头?明朝人冯元仲在《弈旦评》中,不好直指最高统治者——皇帝,于是痛斥羊玄保为“弄臣”。几百年来,这个标签似乎深得循规蹈矩者之心。
羊玄保所处的时代,是中国有名的分裂时期——南北朝。黄河流域自西晋八王之乱,兄弟残杀,导致异族入主中原,扰攘二百年之后,现在被鲜卑族的拓跋氏统一,建立了强大的北魏,这是北朝。西晋大乱时,北方的豪门大族纷纷南迁,在江东一带建立了新的政治中心,勉强延续了晋朝的寿命百十年。其后,东晋被刘裕的宋所取代,后来又有齐、梁、陈等小朝廷,与北方对峙,是为南朝。
相对于异族统治的北朝来说,南朝出身世家大族,以衣冠风流放任自赏,围棋这等风雅事,也开展得如火如荼,繁花似锦。刘宋的几位皇帝,如武帝刘裕、文帝刘义隆、明帝刘彧均酷爱围棋。史书中有关他们与大臣下棋的记载很多。在明帝期间,甚至破天荒般地设立了围棋州邑,使围棋第一次登堂入室,成了正式的政府部门。这一举措不仅空前,抑且绝后。
径赌宣城太守来
“气吞万里如虎”的宋武帝刘裕
刘宋的开创者武帝刘裕年青时生活贫苦,染上了赌博的恶习,曾因赌输,被京口大族刁逵缚在马桩上索赌债。取天下之后,他旧瘾难改,改用官职与大臣赌博。据《宋书·羊玄保传》载:
羊玄保,太山南城人也。……为黄门侍郎,善弈棋,棋品第三。太祖与赌郡,戏胜,以补宣城太守……又徙吴郡太守。……太祖以玄保廉素寡欲,故频授名郡。为政虽无干绩,而去后常见思,不营财利,处家俭薄。太祖尝曰:“人仕宦非惟须才,然亦须运命。每有好官缺,我未尝不忆羊玄保。”
从这段简略的记载中可知,羊玄保的宣城太守的确是赌来的。把宣城太守附着在棋局上,这是我们今天熟知的“挂彩”,只是这彩头不是一般的金银财物,而是名位。古往今来,拿名位作彩头的赌局实在罕有。而且,以皇帝的身分和大臣赌棋,输了皇帝要丢掉一个宣城太守,赢了却无所得。可以说皇帝如此行事,无论胜负,都得不到什么“好处”。那么,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呢?史书上的解释是“戏”。不是堂而皇之,庄严肃穆地任命大臣,而是在玩笑间、手谈之中,处分国家大事。一个“戏”字,已然表现出了史官不以为然和微讽的态度。
羊玄保因为下棋,唾手而得宣城太守,在当时以及后世,想来颇受人们的艳羨。当然,正途出身的士大夫,循规蹈矩的卫道者,可能会对此不屑一顾。于是后世对这种拿名位、官职进行赌戏的行为颇多非议,认为其过于儿戏。例如明代冯元仲在其所著《弈旦评》中曾评论说:“羊玄保围棋赌郡,弄臣也。”言下之意,武帝刘裕因为自己喜欢围棋,爱屋及乌,对于下棋的朝臣就特别宽容和宠信。刘裕对羊玄保“频授名郡”,很重要的原因可能不是他有多么能干,而是羊玄保善棋,得了刘裕的欢心。当时还有一位善棋者,御史中丞何承天,是历史上著名的数学家、天文学家。何承天因为弈棋废事,刘裕不仅不加责怪,反而赐以局子(棋盘、棋子)。承天奉表陈谢,刘裕回答说:“局子之赐,何必非张武之金耶!”(沈约《宋书·何承天传》)
刘裕曾说过:“人仕宦非惟须才,然亦须运命。”后人由此阐发,说刘裕的用人标准不是任人唯才。从羊玄保、何承天的例子看,刘裕所谓的“运命”,只在于他自己的喜好——围棋,善棋者自然得到眷顾。倘若刘裕不喜欢围棋,羊玄保、何承天还能受到宠信而官运亨通吗?因此,刘裕的用人标准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“任人唯亲”。这种“任人唯亲”于朝政显然只有坏处,无一分好处。
上述议论宝相庄严,可惜缺乏一点“幽默感”。我们从常情来推断,如果羊玄保无一技之长,无牧民之术,以及对君上的忠心,从底层起家并夺取天下的刘裕,眼光竟是如此不济,看不出他的斤两,如此轻易而且儿戏地对他频授名郡吗?
羊氏的真才学
历史可能不是这样的。断章取义的害处,往往会淹没真实。我们接着看《宋书》的记载好了:
……补宣城太守。先是,刘式之为宣城,立吏民亡叛制,一人不禽,符伍里吏送州作部,若获者赏位二阶。玄保以为非宜,陈之曰“臣伏寻亡叛之由,皆出於穷逼,未有足以推存而乐为此者也。今立殊制,於事为苦。臣闻苦节不可贞,惧致流弊。昔龚遂譬民於乱绳,缓之然后可理。黄霸以宽和为用,不以严刻为先。臣愚以谓单身逃役,便为尽户。今一人不测,坐者甚多,既惮重负,各为身计,牵挽逃窜,必致繁滋。又能禽获叛身,类非谨惜,既无堪能,坐陵劳吏,名器虚假,所妨实多,将阶级不足供赏,服勤无以自劝。又寻此制,施一邦而已,若其是邪,则应与天下为一。若其非邪,亦不宜独行一郡。民离忧患,其弊将甚。臣忝守所职,惧难遵用,致率管穴,冒以陈闻。”由此此制得停。
这段长文,备述了羊玄保在宣城的施政和干才到底如何。羊玄保的前任,刘式之,为了遏制“吏民亡叛”,设立了严刑峻法,企图高压弹之。羊玄保认为不然,他上奏说,吏民之所以亡叛,不是他们愿意这样,而是出于逼迫,没有办法。如果威压他们,会滋生很多祸患。对付一人逃亡,采取连坐的办法,会迫使很多人一起逃亡,亡叛会更加严重;而抓住他们的人,宣城给他们升官以为奖励,这会鼓励那些平日为非作歹的人,并导致官职易从邪路而得,名器变滥,不是劝善之道。我认为对付这样的情况,宜疏不宜堵,应当取法东汉的名臣龚遂和黄霸的宽和之策。如果威压的办法是合适的,那天下为什么不全采用这个办法,来消弭可能的隐患?如果这个办法不妥,为何又能独行于宣城一郡?我不打算遵用这个办法,希望皇帝理解和支持。
有这样清晰的执政思路,至少可以证明,我们的羊先生不是草包一个。皇帝对他青眼,也不是空穴来风。后来,羊玄保又有任用:
玄保在郡一年,为廷尉。数月,迁尚书吏部郎,御史中丞,衡阳王义季右军长史、南东海太守,加辅国将军。入为都官尚书、左卫将军,加给事中,丹阳尹,会稽太守。又徙吴郡太守,加秩中二千石。太祖以玄保廉素寡欲,故频授名郡。为政虽无干绩,而去后常见思。不营财利,处家俭薄。太祖尝曰“人仕宦非唯须才,然亦须运命。每有好官缺,我未尝不先忆羊玄保。”
从上文可以看出,羊玄保除了遍历州郡,也在中央政府任职,而且职位多变,这显示了什么呢?我们不得不承认,至少他在皇帝的眼中,应是有一定才能的。当然,史家以太祖所言“为政虽无干绩”,暗暗讥讽了羊玄保。但太祖前面的话,“廉素寡欲”,也正好可以解释之:因为羊洁身自好,廉洁奉公,素来寡欲,是一个令人放心的人,所以他愿意把名郡交给他打理。也许羊玄保不能治理到最好,但最低程度,有这样的长官在位,情况不会变得更糟。
刘裕之后,文帝刘义隆也喜欢与羊玄保下棋。有一次文帝遣中使到羊玄保家,玄保问:“今日上何召我邪?”中使尚未回答,玄保的儿子羊戎就抢先说“:金沟清泚,铜池摇飏,既佳光景,当得剧棋。”(唐李延寿《南史·羊玄保传》)。看来玄保的圣眷依旧不衰,君臣日常弈棋为乐,后世引为佳话。
《宋书》载羊玄保,“泰山南城人也。祖楷,晋尚书都官郎。父绥,中书侍郎。”祖孙三代都在朝为官,可见羊玄保出身世家,为南渡的氏族无疑。作为世家,羊玄保从小应当受到家学的熏陶;培育了简朴、谨慎的美德,因此长保禄位,儿子被皇帝赐死,也未影响到皇帝对他的信任;遍历大郡,又担任各种职官,可见他长于治事,至少不能是一个庸碌之人。刘宋与历代王朝一样,是家天下,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,稍有作为之君,即不能如此长久地任用一个弄臣,把围棋的技能等同于治军牧民的本领,何况前后三代皇帝都对他圣眷不衰,可见羊玄保确有些才干。
围棋,作为一项交流、沟通的工具,应当是羊玄保得到皇帝信任并屡派美差的晋身之阶,而不是得到这些重大任命的决定因素。从宋武帝刘裕的方面来说,宣城太守之位,可能他早已属意羊玄保,只不过用赌局的形式来增进君臣交流,藉以掩饰他的帝心独运而已。这是刘裕统治术的一个方面,把庄严肃穆转变成温馨惬意,对此,我们无可厚非。至于冯元仲以赌郡一事即得出羊玄保是弄臣的结论,似乎过于武断了。凡事有果则有因,羊玄保有这样的人生际遇,必定有他的理由,不能一个“弄臣”就把他盖棺定论,置于宵小之列。
刊于《国学周刊》第40期第B9版(2014年1月2日)